何与怀博士的论文: 《才华横溢,特立独行——试探澳华作家欧阳昱的先锋探索意识》

 《才华横溢,特立独行——试探澳华作家欧阳昱的先锋探索意识》

 

                                     何与怀

 

欧阳昱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他才华出众,特立独行,充满先锋探索意识,驰骋澳洲英中文双语文坛,成绩斐然,从1991年到墨尔本留学并于于其后几年开始出版著作至今,三十年间竟然已经出版各种中英文著作译作共约一百五十种,并获得各种各样的文学奖。

         这里只以欧阳昱几部中文长篇小说,追踪试探一下他的先锋探索意识。

分别于201810月、201812月和20193月,欧阳昱出版《绿色》第一卷第二卷和第三卷。这部总计近七十五万字的三部曲,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为背景,以中国湖北黄州为轴心、武汉为外延,以主角春阳和盈盈恋爱生活为主线。前两卷合为一篇完整的故事,但并不以情节取胜,着意的是人物心理刻画和语言魅力。第三卷表现大学那批年轻人青春期的躁动不安、对文学的追求、对现实的失望、对未来的迷茫,以一个个动人的故事,编织了这部小说中的欲望之网。此卷无论创作时间,还是故事发生的时间,都早于前两卷,其中人物的名字,也都进行了虚化,不再完整有序。

     欧阳昱以绿色对青春给予回望与致敬。他精心布下这张欲望之网,让爱情故事自始至终贯穿全书,形成此网的兴奋点。在大学生守则上有着不许谈恋爱禁条的1980年代初期,小说中的角色不仅有爱,还有性爱;不仅有性爱,还有乱爱。他们当互相不在一起时,心中彼此都有暗暗爱恋的对象。与此同时,又因这种恋情的产生而深感不安,良心和道德常常受到双重谴责。这部长篇自传小说,在思想内容上,就是要出轨;在谋篇布局上,总是不忘出新,追求创意,这是先锋作家欧阳昱的一贯行为。

         如此前一年,20175月,他出版的《她:一部关于小说的小说》。这部长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哀婉动人的爱情故事。纽约在读博士真念双为了纪念她与已故作家修洁音之间的爱情,对他的作品进行研究并将其生前作品,主要是他的短篇小说整理成文。读者看到的就是她研究整理这位已故作家的全部过程和部分成果。真念双与修洁音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因对文学的追求而深深堕入爱河,情真意挚。小说循着他俩的足迹踏遍世界各国,通过他们之间的倾心交谈,逐渐展示了两人丰富的内心世界和修洁音笔下所描述的一个早已逝去的时代风貌。欧阳昱一如既往地沿着自己的先锋之路,进行跨界探索。他把小说写得像诗,把诗写得像小说,同时融入了讲故事的新方法和新角度,在创作之路上再辟蹊径,勇攀高峰。

         同年几个月前,20171月,欧阳昱还出版了《独夜舟》。全书三十五万多字,题材涉及婚恋、家庭、文化冲突等当代问题,背景跨越中国、澳大利亚和欧洲等国。故事描述代号为8.59先生的老作家在后失联时代为撰写最后一部长篇而把自己写到了失联的地步。在粉身碎骨的一刹那,幻化成了多重身份,既是编辑,又是翻译,还是教授、读者、游客、绘画点子人、小众情人、孤独症患者、无国籍人士、自殖研究者、非故事实验人、批评家、点赞家、双语写作人等一系列互不相连的角色。他死后,研究者把他没有发表的遗作逐渐搜集起来,拟在他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日公示于人。

         如论者所言,欧阳昱在《独夜舟》中的反传统写法,真可谓登峰造极。他采用了反故事(anti-story)、非故事(non-story)和抽象小说(abstract fiction)等颇富创意的新手法,结合独白、信件、日记、对话、衍文、误发、诗歌、散文诗、小说、译文、引文、非小说等各种传统文体,状写了多媒体、自媒体、国际空间和多元文化下交流中断、肉体阻隔、生不如死、生即是死等纠结不休的忧郁症生存状态。他探讨了时间的哲学问题、死亡的诗学问题、梦的小说学问题、丑的美学问题,以及其他诸多不被传统小说关心的问题,如生活在国缝、人缝和文化缝中的人的问题、性的问题和人性的问题。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好一艘独夜舟!欧阳昱在其中发展了充满哲理性、思辨性的特立独行的风格。

         三年之前,20143月,欧阳昱出版了原名为《柔埠》的中文长篇小说《淘金地》。小说描述十九世纪中叶一万七千人踏上离家万里的旅程来到澳洲柔埠这个地方。他们为了淘金,忍受背井离乡的孤独,并要反抗、抵制白人公然的歧视。这些来自中国的淘金者,在逃过了饥饿、意外、伤病和人头税之后,能否最终摆脱艰难的困境,淘得黄金,荣归故里?这是一部十九世纪中叶海外华工的血泪淘金史,也是争取平等权的抗争史。这些故事被写入历史封存起来,而这段历史被他乡人忽视、被故乡人遗忘,当再次被翻开时,他们的名字上都已积累了百年浮尘,变得模糊不可辨认。现在,欧阳昱把这段历史翻开了,呈现在读者面前。人们评论说,欧阳昱和当年华人一样,是一位旅居澳洲的离乡游子。也许,只有像他这样的作者,才能切肤体会先民心中与家乡远隔重洋的孤独感。他对这一历史事件进行了真切深刻的描述,让读者感同身受。

         欧阳昱如何打动读者?他利用多重叙事角度和中英双语混杂使用,以不断变化的七十六篇对话构成作品的全部内容,而对话中作家的声音却近乎隐匿,带有零度叙事特征。作者的思考和探讨从眼下的现实伸向深远的历史。这里,就远不是处于东西方文化边缘的尴魀的问题了;而是不同种族在罪恶的观念以及这种观念所衍生的包括法律的社会制度统治支配下所得到的绝然不同的生存状态和人生命运。这是一部解构历史的先锋小说。它之于历史,是一段负责任的还原;之于文学,是一种先锋的尝试;之于作者自身,是浓浓的情感的寄托。如评者所说,每一位迷失在高楼大厦间的、字里行间的、心灵间的漂泊者,都能在柔埠淘到属于自己的金。

         至此,我们就要追踪到欧阳昱特立独行,充满先锋探索意识的发轫之初了。

         早在1989年,欧阳昱就写就长篇小说《愤怒的吴自立》。这部作品写的是1989六四前的中国。主角吴自立是一个厌世的、充满严重叛逆情绪的二十一岁大学生,他觉得时代没劲、人生没劲、社会没劲、活着没劲。真他妈的没劲!于是,他突然意识到:我只有彻底毁灭自己,才能整个儿毁灭世界。这个吴自立,欲自戕而不能,终日沉浸在对死亡的暝想、对自我毁灭的设计、对他人地狱的仇恨、以及最终对另一自戕者的追寻之中。欧阳昱提供一个不仅仅是发现死亡而是要去寻找一种最完美的自杀方式的典型。

     这部并无紧凑的情节的小说,充满幻妙的描写,谐音语意的建构,用死亡来消解死亡,用荒诞来解构荒诞。有人把《愤怒的吴自立》看成一个后现代故事(张奥列,《双语作家欧阳昱》(《澳华文学史迹》,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2月,页226)。有人把它看成现代主义小说,而且在当时明言:该作品,无论从主题还是从创作手法,都是典型的现代主义天书式小说,可以说这是澳洲华人文学历史上唯一的一部现代主义小说。(海洛英,《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澳洲之争──评《悉尼的中国男人》《动感宝藏》及澳洲华人文学创作》,网文)。《愤怒的吴自立》于1999年出版时序言作者乜人进一步把它标明是存在主义哲学的模本小说。该序言认为:主人公的精神危机是其作为问题存在,受困于人之存在问题,最终堕入问题深渊的典型个案。作为一个存在于信仰的荒漠里,在精神的极限上自我摧残的人,他的一生,如同与他一起存在于生的囚笼的人之生死,不过是在给定的生存境遇里完成给定的命运(乜人,《愤怒的吴自立》序,《华文文学》,20152月,页115-117)。

         可以说,在吴自立身上,明显充满著作者欧阳昱的思考;或者不如说吴自立就是欧阳昱的代言人。欧阳昱在作品中将琐碎的个人感觉无限放大,让读者从这种膨胀而琐碎的感觉中去体味人物对社会对时代的叛逆情绪和反叛精神。他更惊世骇俗地把这种抗拒、愤慨的情绪推向极致──死亡,而且是蓄意的自杀。作者以寻死的意念去表达一种愤怒和无奈,以寻死的意象去告别这个病态的时代不健康的社会。读者从中能感觉到,写作时的欧阳昱其实和主人公一样内心充满愤怒、无望、无力、迷茫,就如他在该书的《自序》中坦率地说:也许我跟吴自立的唯一相似之处在于,我们都想自杀,都在寻找一种最完美的自杀方式。在找到这种方式之前,我们都还没死成。事实上,欧阳昱的不少作品,都触及到死亡的话题或字眼。死亡意识贯穿于其创作中,似乎是他情有独钟的艺术思考角度。甚至在1997年大洋洲华文作家协会成立大会上,欧阳昱也用死亡作演讲题目──他问道﹕文学死亡了吗?(欧阳昱,《文学死亡了吗?》收在夏祖丽主编的《文化跨越──中华文化与移民文化国际研讨会文集》(文化建设基金管理委员会199712月出版,页71-76)。

     “真他妈的没劲!吴自立这句话,相当点明这个后现代故事。他吓人的话还包括:我只有彻底毁灭自己,才能够整个儿毁灭世界。”“死亡意识似乎是欧阳昱情有独钟的艺术思考角度,显示了他不屑世俗的文人傲骨及忧患意识,让他的《愤怒的吴自立》这部作品在人生的思考、哲学的探讨上,达到了一定的深度。我们可以探问:《愤怒的吴自立》写的是中国;但吴自立显然也已移民澳洲。最重要的是,作品的作者欧阳昱是这一群移民澳洲的中国大陆留学生中的一员。他在澳洲拿了博士头衔,选择中英双语写作,充当英语文坛和中文文坛沟通的角色,被认为是他的最佳选择,对澳华文学的推动也功德无量。在自由民主澳洲的背景下,欧阳昱执着他的死亡意识,具有什么启发意义呢?表现不屑世俗的文人傲骨以及灵魂深处对世俗格格不入的焦虑?进而论之,这是否是处于东西方文化边缘所感受而且无法摆脱的尴魀的一种极端折射?

         可以检视一下他的诗歌创作。在整个澳大利亚文坛(不单是澳华文坛),欧阳昱更以翻译和诗歌特别是英文诗歌创作出名。他的英文诗歌连续十多次入选澳大利亚最佳诗歌选;英文诗集《异物》获悉尼2003年快书诗歌奖;中文诗歌两度入选中国最佳诗歌选。这位喜欢探索、创新和做实验的诗人,其英中文诗歌极富形式感和语言破坏力,更充满先锋探索意识,更以特立独行给人们留下异常深刻的印象。例如,关于死亡。如果说当年在澳华留学生小说中,对死亡作最另类的描写非欧阳昱莫属,那么,他那部1997年出版的约三千行英文长诗Songs of the Last Chinese Poet(《最后一个中国诗人的歌》),死亡就是其关键词。一个中国诗人是这部长诗的主角,在一个个片段的场景中,他骄傲、自卑、激昂、沮丧、愤恨、幽默、反叛、退守,自我庆幸又自我哀怜,回顾和展望都惟余茫茫。在一个人生意义的废墟中,他飞舞于一堆无法守护的身份碎片,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回归的退路,因为他属于一个带有弗洛依德式死亡冲动的、象鲸鱼一样扑岸自杀的神秘群体。欧阳昱把他的诗人所经历的身份追寻历程描写成发现死亡的过程。

     欧阳昱的探索精神当然也表现在他的学术论著上。

         他于1995年获拉特罗布(La Trobe)大学英文系澳洲文学博士,其博士论文为Chinese in Australian Fiction, 1888-1988。(《表现他者:澳大利亚小说中的中国人,1888-1988》)。该书从文化大背景、地理原因以及微妙的民族心理等等方面,对一百年里澳洲文学作品中对中国人的人物形象问题作了详细论述和深入研究。这部书也是身为华人的欧阳煜对自己祖先留下的身影所做出的捕捉和探索。一个很奇特的现象被他发现了:在澳洲历史文献中,早期的居澳华人一般被视为勤劳俭朴、奉公守法,是整个社会的典范;但在澳洲作家笔下,华人却成了邋遢懒散、奸诈狡猾、心怀鬼胎、面目可憎的异类。为什么官方文献和作家笔下的华人形象反差如此之大?欧阳昱发现澳洲人容易轻信黄祸之类的言说。

         201312月欧阳昱出版了《关键词中国》。这部洋洋三十三万言的大书,以后现代的散碎性思维和简洁的笔记非小说笔法,结合日记、笔记、信件、翻译等多种方式,全面深入地探讨了文学、历史、文艺批评、中西诗歌、文化身分、英汉文学翻译、英汉双语对比、中澳文学文化对比等主题,熔古今于一炉,集中外于一体,评人论事敢于一针见血,谈今说古自有独到见解。这是一本奇特的游走笔记,是目击书和沉思录。它以特殊的记录方式,呈现出斑驳陆离和繁复的美感,在清与浊、深与浅、远与近的不断切换中,直逼当代生存的真实。关于这部书的文体,论者觉得称之为笔记是最稳妥的了,但欧阳昱要特别创造一个词来冠名——“笔记非小说,以表达和传统笔记里的小说笔法不同。

         2016年,欧阳昱出版《澳中文学交流史》。此书本来签约在中国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但因欧阳昱在书里忠实叙述了1989年六四事件对两国文学交流的影响,终因政治原因而导致退稿要另寻出版社。这是一本全面状写中澳文学交流史的著作,从澳大利亚1788年建国以来一直写到2013年为止,是欧阳煜对澳中文学研究又一贡献。他还在书中指出,从1906年开始,就有澳洲文学作品被译为中文发表,只是作者的国籍被错标为美籍,这一发现也是他在研究过程中所取得的一个有价值的成果。

     201710月和11月,欧阳昱出版八百多页分上下册的《干货——诗话》,每册全球限量发行。这部书以短小精悍的散碎诗话形式,点评了古今中外大量诗人的诗作,包括作者本人的诗作和译作,表述了作者本人对诗歌、诗意、创新等的看法,并专门介绍了包括清单诗、拾得诗、录音诗、图文诗、spoken word诗等各种新型的诗歌形式。形式活泼,内容丰富,评人断诗不拘一格,思想超前,言词锋利。

         欧阳昱还曾经别出心裁把英文multiculturalism(多元文化)一词,生造出另一个英文词:“malticulturalism”出了毛病或故障的多元文化很发人深省。这出现在他2012年在中国《华文文学》第五期上发表的《后多元主义澳大利亚中的归属问题》一文上。此文评论后多元文化澳大利亚的几位华裔作家的几部小说,探讨这些作品中普遍缺乏归属感的问题。

         欧阳昱特立独行,充满先锋探索意识,当然也表现在他的英文小说中。

         他的英文长篇处女作是The Eastern Slope Chronicle(《东坡纪事》),曾获2004年阿德雷得文学节文学创新奖。该小说一经出版,悉尼大学英文系就把它选为教材,并邀请欧阳昱前去讲学授课。第二部英文长篇小说The English Class(《英语班》)于20108月在墨尔本出版后, 2011年获得新南威尔士总督奖,并四次入围其他大奖。第三部英文长篇小说LooseA Wild History(《散漫野史》)于2011年出版。构成欧阳昱《黄州三部曲》的这三部英文小说,都明显表现出先锋探索意识,在写作技巧上都有大胆创新,带有实验特征。特别是《散漫野史》,其最大特点就是,比如各章节不按传统的数字顺序排列,而是随意加小数点;书中包含日记、回忆、笔记、信件、录音、电子邮件和其他文字资料的片段。整部作品就像大杂烩,无所不包,也没有清晰的情节结构。小说让人感觉是一部实验性极强的作品,各种故事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后现代的拼贴手法被用到极致。澳洲书评家丽莎·希尔(Lisa Hill)对此书评价甚高。她说,可以根据该书认为,如推荐三个澳洲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欧阳昱应为其中之一(“This is because I think that (along with Brian Castro and Gerald Murnane) Yu is a possible candidate for a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09年,欧阳昱在诗集《慢动作·自序》中说先锋的意义至少有三:一,不写别人写过的东西;二,写别人不敢写,也不愿写的东西;三,写到完全没有可能发表的程度。……”他还说,先锋不是姿态,而是一种亲力亲为的实践活动。”“先锋是一种精神,但它一定得实事求是、实字求字、实诗求诗地加以实践。显然,欧阳昱在创作中进行先锋实验是一种有意的尝试。他既才华横溢,又特立独行,具有超强的探索意识;他从文字中掘金,从容地在中英双语之间游走自如,成绩斐然,在世界华文文学作家中甚为罕见。其实,早在2011年他就被评为2011年度百名顶级墨尔本人Top 100 Melbournians of 2011)之一;2012年更被编辑部设在纽约的中文杂志《明镜》月刊评选为十大最有影响力的海外华人作家之一。

         欧阳昱的确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他是整个澳大利亚文学的宝贵财富,是澳华文学的     一块瑰宝。

 

20241025日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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